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疑隙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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疑隙

辰靜雙這一覺,直睡到天色昏沈。起身的時候,白俊正百無聊賴地撥弄著燭火,明明暗暗的。

他擡手擋了眼睛,道:“這是做什麽?”

白俊側臉沈靜,他緘默了一會兒,說道:“我方才在想,人對著燭火明滅,便覺得晃眼;對著星辰明滅,便張口歌頌。這就是遠近之別麽?”

辰靜雙心下了然:“你家裏給你定的那門親事,你不滿意?”

“我還是想著薩仁。”白俊直白道,“或許哪一天,戰事平了,世道盛了,我就會收拾行囊,往西去,一路出關,走到那片草原上去。到時候,或許她也老了,我也老了,天地卻還是這樣年輕,我就問一問她,願不願意放下西淩王的尊位,與我相伴著,老死在年輕的天地之間。”

他給自己斟了杯酒,嘴邊忽然浮起一個淺笑:“那個時候,她大概都不記得我了。恐怕還要請一封王妃的手書,為我牽線搭橋。當然,最好是王妃親自隨行,但是呢,恐怕我們的辰王殿下不會同意——”

辰靜雙:“……看在你我多年相識的份上,我和青璋可以撥一封信的時間給你。多的,別想了。”

“看吧,辰王殿下如今就將人看得緊。”白俊笑道。

辰靜雙也自斟了杯酒:“我看,你也別耽誤人家楊家姑娘了。明日我就與你叔父說,保準你西行的時候,還是個清清白白的完璧身。”

白俊與他碰了碰杯,一飲而盡,酒意熏得眼睛發亮:“好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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雖然偷得了半日閑情,但死去的人當然還是回不來,局勢當然還是那樣緊張——更緊張了。

回宮後,辰靜雙才得到消息,宋玠宋珪齊晟、燕、穆,數支大軍全數沖著辰國來了。而交鋒前線,辰國僅有謝時蒙望所率的三四萬大軍。

辰國袒露的國境線廣袤,沒有人能在十餘倍的兵力下寸土不讓。前線節節敗退。唯一可指望的,就是西疆戰場,碧瑤大軍已經攻入西淩境內,距離西淩大都,僅剩一步之遙。

沒有人知道,他和宋如玥共同做出的選擇是對是錯。若是對了,辰國從此再無後顧之憂——若是錯了,辰國便將為人刀俎,他最後一代辰王,將成為一個永遠的、天大的笑話。

然而,北境戰報中卻有一處異常——

宋玠所率兵馬,繞路平遼。

平遼是辰國與大豫之間的一處富庶地,這沒什麽好說的。但它位於辰國西北,是大豫到西淩的必經之地。

西淩……有宋如玥。

宋玠是為此而去的嗎?

以辰恭之性情,讓宋玠去殺了自己的妹妹,簡直再正常不過了。

辰靜雙正琢磨著,忽然發現底下還壓著一封灰色封條的信報。這樣式的信報都是些無關戰事的絕密情報,和軍方上呈的戰報是兩條路子,難得趕在一起送來了。

裏面的內容也簡單:辰恭與手下親信閑談,明言要取宋如玥性命:“朕倒要看看,‘天命’究竟在不在她頭上。”

這話是平平無奇,可是辰靜雙心念一動,忽然想起先前宋氏兄弟指認辰恭偽造玉璽,檄文中便有一句“叛臣賊子,豈是天命之所終?!”

這一指控,其實早就不成立了。辰恭弒君,天下人都以為,他必定是得了真玉璽——至少,得知了真玉璽的下落。否則,皇帝是搜索玉璽的唯一線索,他如何舍得殺之後快?

但辰恭畢竟是辰靜雙的父親,哪怕情分斷絕,辰靜雙依然了解他。同樣,他也相信宋玠宋珪所言,辰恭偽造了玉璽。辰恭弒君,更是帶著一絲惱羞成怒的味道,坐實了這一猜測。

這是合理的。

皇帝落入辰恭手中,已經兩年。足足兩年,他都沒能逼問出玉璽下落,可知皇帝是懷著大仇怨、下了大決心,絕不肯將玉璽拱手送與辰恭。以辰恭的性子,未必不敢殺。

而宋氏兄弟,他們奪孟是為了與辰國決裂、投靠辰恭。但投靠辰恭又是為了什麽?辰恭又怎麽會輕易接納他們?

辰恭並非善類,投靠他,必要拿出籌碼。宋玠宋珪二人,當時兵敗如山倒,唯有“皇室正統”值得一提,好似奄奄一息的火苗。可這又如何?旁人或許顧忌,辰恭已然公然弒君,又怎會饒過兩個失勢的皇子?

這兩個皇子與他,還有著真假玉璽之爭。

若是辰恭……能打動他的,恐怕就只有,真玉璽的下落。

那麽,宋玠究竟知不知道玉璽下落?

——他該知道!

辰恭偽造玉璽,必定費了大心思,不會輕易被人識破。宋玠又如何能憑借一張蓋印,就篤定玉璽是假、洋洋灑灑列出十餘點可疑之處?

除非他知道,真玉璽在別處,辰恭不可能得之。

前些時候,宋珪與宋如玥見面,宋如玥歡欣雀躍,言談中,似乎得知了自己兄長探視過皇帝。

皇帝,當然知道玉璽下落。

那麽,他於辰恭把控的宮闈之中,猛然得見自己本應死去的兩個兒子,在那巨大的驚喜之下,面對著自己原本的繼位者,他還能守得住口風嗎?

事後,宋玠任憑辰恭以皇帝性命相挾而不退讓、間接放任了辰恭弒君,他……會不知道玉璽下落嗎?

好,辰恭手中玉璽是假;宋玠向辰恭投誠,是玉璽下落的知情人;宋玠曾以“天命之所歸”指代玉璽下落,如今,辰恭卻說,要看看“天命,究竟在不在宋如玥頭上”。

只言片語,電光石火,辰靜雙幾乎被自己推斷出來的信息逼到窒息。

他夢游一樣坐回王座,擡眼見信使還在,揮了揮手叫他下去。

他想起很多蛛絲馬跡……想起自己信口一問“那你手上究竟有沒有皇室秘寶呢”時宋如玥一瞬間的僵硬,想起暗衛曾向他稟報,王妃忽然命林榮去找出了當年出京時的穿著,問他:“舊物安在啊?”

過去的種種細節,串起了一條線。方才吃下去的小菜熱粥,好像都成了凍滿冰的海綿,沈甸甸地撐在胃裏,絲毫不肯往下消減。

玉璽,在青璋手裏。

而他旁敲側擊數次,次次都被青璋否決了。

否決得那樣逼真。

那麽,她知道宋玠知道玉璽在自己手上嗎?

——還是說,這一切,本就是她和宋玠的計劃?!

可是如今辰國大軍盡在她手中,哪怕此刻下令調回,也要七八天功夫,該涼的早就涼透了。

所以,無論信與疑,當務之急都只能是先剿滅西夷。

辰靜雙強迫自己坐在原地。但是,呆坐原地,反而使得他內心的無力感油然而生,唯一能思考的事情,便是宋如玥究竟可不可信。

若是換個時候思考,他或許會相信宋如玥。可是如今,孟衡新死、大軍壓境、謊言戳穿,他的心靜不下來,越是恐懼什麽,越會得出什麽結論。

從當年謝氏謀反,到後來種種真正的背叛和誤會,如今,對待枕邊人的欺瞞,他已經不能樂淘淘地揭過去了。

但是,辰靜雙自知疑心深重,便將這疑心壓下。只剩下一份冰冷的窒息感,如鯁在喉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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次日朝會論軍情,仍有人質疑。但事已至此,再多質疑都無用,不過是徒勞的口水仗罷了。

倒有一人越眾而出,彬彬有禮道:“臣願往前線,助謝小將軍和蒙將軍一臂之力。”

辰靜雙一看,就皺了眉:“甘慈。”

這正是甘元亭生前無比寶貝的獨子甘慈。甘慈體弱,頗當得起海外話本中那一句“行動處,似弱柳扶風”,此刻施施然出列,更顯得弱不禁風。

甘元亭本是個甘家的怪胎,自他去後,甘家再無武將,為甘慈謀的也是個文職。偏他心有志氣,認為既然生逢亂世,就該像自己父親一樣,在戰場上謀事業。頻頻請戰,都被甘家按了下去。

不想他看準時機,懟到了朝堂上來!

幾個甘家人急得抓耳撓腮:“殿下!甘慈體弱,甘老將軍在時,就不準他領軍職……甘老將軍已然殉國,萬一獨子也有個三長兩短……於心何忍!”

甘慈雖知好意,但也拒絕得煩了,聽著已經有些惱:“各位對懷仁厚愛有加,懷仁自當銘記五內。但懷仁如今已經三十有七,該做得自己的主。”

甘家官職最高的那位一跺腳:“那也要愛惜自己才是!”

甘慈道:“若家父尚在,想必也不忍我愛惜一己之身,眼看著國土淪陷!”

說罷又向階上叩拜,大聲道:“請殿下恩準!”

辰靜雙倒是不反感這樣的人,也像對待宋如玥一樣,不認為以“保護”之名悖逆他們自己的意願有什麽值得稱讚。他道:“懷仁,你是甘老將軍獨子,甘老將軍生前如何寶貝你的性命,你應該心中有數。北境戰場兇險莫測,稍有不慎就是馬革裹屍,你想好。”

甘慈:“臣,去意已決!”

甘家人:“殿下!——懷仁!!”

甘慈充耳不聞,只看向階上。

辰靜雙終究不忍:“甘懷仁,孤知道你心憂天下,但你尚有親人在世,這也要你想好。”

甘慈再度重覆:“臣通曉兵書,心存黎民百姓,如寶劍生靈,卻三十年不得出鞘!今國土危急、生靈塗炭,臣,去意已決!”

“——好!”辰靜雙道,“既然如此,甘慈,你若身死邊疆,孤加封你為大將軍,加封你夫人虞氏為奚定夫人,賞黃金百兩,從此她餘生極盡尊榮,絕不叫你九泉之下不能瞑目!”

這話未免太絕情了——這是認定了、也讚成甘慈去送死嗎?

甘氏人面面相覷的不忿之間,唯獨甘慈再次大禮:“謝過殿下!”

這不忿甚至牽連了甘家以外的人,華英霍然出列:“殿下,若論領兵,軍中未必不能擇出更好的、經驗豐富的!甘慈乃甘老將軍獨遺子,若非要從軍,大可不必在此兇險之時。萬一真有個什麽山高水低,想必甘老將軍也將魂魄不寧!請殿下三思!”

甘慈向他深深揖禮:“多謝華英大人。但這是甘慈主動請纓,倘或家父當真魂魄不寧……想必也是甘慈不孝的緣故,與旁人無關。”

辰靜雙道:“甘懷仁,孤的話還未說完。”

甘慈:“請殿下示下。”

“以上尊榮是好,但是你若活著回來,除這些以外,孤還會加封你母親;允大將軍爵位蔭及你後世三代;從此你甘慈一脈,特允佩劍上殿,殊榮無盡!”

甘慈一怔,明白了辰靜雙用意,眼中忽然蒙上一層水霧:“殿下仁愛,臣……謝殿下!”

辰靜雙起身,隔空虛扶了他一把:“前線兇險,前去之人,必不止你一人。孤不忍駁你建功立業、為天下舍身之心,但孤希望……你們,都能活著回來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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